蔣勝金
一個人,跨越萬里的表白,一座城,持續(xù)千年的回應。
這個夏天,《長安三萬里》火了,片中活潑可愛的小杜甫,也跟著占據了不少株洲人的朋友圈。這不禁讓人想起,一千兩百多年前,同樣是一個夏天,杜甫與株洲最后的告別。
(相關資料圖)
那天,湘水滔滔,蟬鳴陣陣,生命已進入倒計時的老杜,從載著他一家人的小船上,看著這個他第四次經過的地方,陷入了沉默。
▲空靈岸 詠洲 攝
他在想什么?
不久之前,這個大半生都在投奔別人的人,卻在快要抵達新的投奔目的地郴州時,突然調轉船頭,決定北上回家,不再流浪。
株洲,見證了他最后的回歸之旅。而他對株洲的感情,也與別處不同。
當小船漸次駛過他曾吟詠過的地方時,他一定會想起,和它們的第一次見面。那是前一年的一個春日,未來的詩圣,突然萬里迢迢閃現在株洲境內的湘江上,一場不尋常的相遇就此展開。
這是一段短促卻又恒久的旅程,也是一次無心轉為傾心的邂逅。
▲電影《長安三萬里》劇照 片方供圖
這一年,是大歷四年,杜甫58歲,安史之亂已結束六年,戰(zhàn)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悲催的杜甫,似乎走到哪里,戰(zhàn)亂就跟到哪里,為了避亂,也為了糊口,他不得不翻遍朋友圈,不斷尋找可以投靠的親友。他第一次出現在株洲境內,就是去投奔在衡陽做官的好友。
是的,他只是路過。在株洲地界寫的前兩首詩,也看不出對株洲有特別的印象。但當他到達空靈岸時,卻一改矜持,寫下了“可使營吾居,終焉托長嘯”的詩句,感嘆這個地方太好了,真想定居下來終老于此。
老杜一生走過停留過的地方太多了,可是在詩中如此深情表白,愿以余生相托的,卻沒有幾個。這首詩流露出的深厚感情,給這段并不長的旅程,賦予了終點才有的永恒的意味。
這也是株洲收到的最早也是最大牌的表白。想來甚至有點突兀,老杜于株洲,不過是個過客,卻突然之間產生了歸屬感。為什么?僅僅是因為詩中提到的秀麗景色嗎?
以今視昔,我們可以發(fā)現,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,雖始于“顏值”,卻不止于此。
那次相遇,是兩個失意者的萍水相逢,也是兩個未來王者的初次相見。
老杜的失意自不待言。當時的他,已從“一日上樹能千回”的少年走到了“老病有孤舟”的老年,從“會當凌絕頂”的理想走到了“憑軒涕泗流”的現實,藝術上,盡管他已經攀上了罕有匹敵的高峰,但是,知道并欣賞他的人還不多,時人編撰的《河岳英靈集》里,他連一席之地都沒有占據。
遇到落魄流離的杜甫時,株洲的前身建寧縣也正陷入它最長的失落期,本來打東漢建縣之后,她就屢經廢建,在歷史的長河里載沉載浮,而唐貞觀年間被撤縣之后,她更是直接消失了一千多年。
那時,老杜應該想不到,他會從杜二變成詩圣,當然更沒人能料到,他經過的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,某一天能橫空出世,一躍而成為國家級的交通樞紐與工業(yè)重鎮(zhèn)。
人與人有氣味相投,人與地方也有同頻共振。老杜與株洲,庶幾如此。
如今看來,老杜和株洲的投契之處還有很多。
杜甫的詩,初看并不驚艷,然而鉆之彌深仰之彌高,其技藝純熟圓滿,臻于化境。“語不驚人死不休”,他對“手藝”的自覺與追求,與以制造名世的株洲,何其相似乃爾。株洲因廠而立,一大批埋頭苦干的產業(yè)工人、科技人才成就了今天的制造名城,他們,就是車間的杜甫,實驗室的子美,幾十年來共同譜寫了一部工業(yè)發(fā)展的史詩。
杜甫與同時代詩人不同的地方還在于,在別人都看向上面,看朝廷、看仙佛的時候,他卻看向身邊,看向每一個普通人,看向正史里通常只作為數字出現的人,聆聽并記錄他們的歌與哭。在內卷的時代,能看見普通人的杜甫,正得到越來越多年輕人的理解與喜愛。
而一個以產業(yè)為基石,以幸福為追求的城市,也是對普通人、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最友好最宜居的城市。假如株洲是一個人,談及這樣的民生話題,他和老杜,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。
還有很多話題,他們能聊到一起。
譬如,關于有容乃大,一個是融合眾長諸體兼?zhèn)涞摹傲呅螒?zhàn)士”,一個是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的移民城市。
譬如,關于命運遭際,一個在宋朝達到聲名的頂峰,開始被封圣,一個在宋朝被賦予今日的名字,櫧洲。而且,都曾經歷過甚至仍處于實力大于名氣的時期。
……
有這么多共同點,以至人們愿意想象,或許他們相遇的時刻,內在的自我頃刻認出了彼此。這就能解釋,為什么他只是路過這里,卻一見傾心,五次登臨,寫下了九首詩。
這些詩里寫了什么呢?
他寫路過的地名,鑿石浦、津口、空靈岸、花石戍、晚州,如喚親友;
他寫株洲的風景,寫江中水藻茂密白魚跳網黃鳥歌唱,寫空靈岸的紅巖像披上了霞光,岸上的楓林一路綿延,寫日月星辰似乎對這片土地格外偏心;
他寫在株洲看到的人,寫船工齊心協力渡過險灘,寫采蕨的農女在傍晚的空村哭泣,還有一路上不斷遇到的特異杰出的人;
他寫自己的感觸,時而自矜,覺得自己經歷如此多憂患,應該會留下永恒的作品,時而自慚,為自己的落魄感到抱歉,時而悲憤,控訴官吏殘酷壓榨人民,時而百感交集,為風景而愉悅的同時又為衰老惆悵。
他還寫自己是如何欣賞風景的——佳處領其要,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要聚焦。這句詩頗有哲理,各行各業(yè)都用得上,有人就曾“取以為讀書法”。
他還在詩中寫下和李白名句相似的句子:圣賢兩寂寞。就這樣,詩仙以一種料想不到的方式,跟著詩圣去了一次他從不曾踏足過的株洲。
老杜在株洲留下的詩不算多,但在這些詩里面,我們能看到一個較為完整的杜甫。
第一次的相遇,很快就在走走停停不斷“表白”中結束了。
后來,杜甫又因為投奔或投奔失敗幾次經過株洲。次年盛夏,是杜甫最后一次經過株洲,這一年,也是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。離開株洲不久之后,他就在湘江上的一條小船里死去了。
當他與株洲相遇時,他正走向萬里奔波的終點,距離少年時的理想已萬里之遙,而在內心深處,他依舊心雄萬里。
大唐詩圣的株洲三萬里,從來不止于文學意義。它是紀錄,是寄托,是命運與命運的下意識吸引,是精神與精神的跨時空對話。
從北宋年間在鑿石浦建杜甫草堂,到本世紀初在花石造杜公亭,從李東陽尤尊杜甫開創(chuàng)茶陵詩派,到“醴陵孔雀”袁昌英向西方譯介杜詩,從米芾前來拜謁并刻字“懷杜巖”,到近年不斷開展的杜甫文化研究,杜甫與株洲的故事,或者說,一座城對一個人千年前表白的回應,至今仍在進行中。
那年夏天,杜甫乘坐的小船默默駛離了株洲地界,同時駛進了株洲的精神世界,它將在后人的景仰中,一次又一次回到這片水域,其航程,何止三萬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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